我曾是个文学青年
吴微
说起我的学历,参加工作前只是高中,而且还未读完。在那个精神、物质都不太丰盈的年代,读书是我最喜欢的消遣。记得在成都西藏工委子弟校上幼儿园时,放寒假回邛崃,总是和哥哥跑到私人开的书店看小人书,看一本两分或五分,我一看就是一上午,整个寒假几乎都消磨在了这里。上小学后开始看中外小说,自我开蒙,不管繁体字简体字,囫囵吞枣一律收纳。
看书是爱好,久而成习惯,积习难改。上初中那阵,每天我要起很早,走十多里进城上学,书包里没课本但必定有本小说。老师在上面讲课,我在下面看书,多次被老师逮住收缴却依然如故。中午在教室里休息,有了书的陪伴,也不觉得冷清孤寂。后来参加工作进西藏,在修扎墨公路的大山里,能看到小说太难,认识的几个文学青年,因为修的路段不同,彼此几乎见不到面,少了交流的乐趣。
在嘎隆拉山住在51K,手边没书我心很空,所以,择书也不管内容,从朋友那里拿来就看,结果是一本《诗词格律》,通读一遍才知晓写格律诗不论律诗或绝句,要遵守平仄、声律、押韵、对工、对仗等,要求严格。我热衷古诗词的对称美意境美,但连拼音都不会,要学会写诗词先得弄懂四声,我不惧挑战自己,托人在山那边买了本字典,好歹学会了拼音,照毛主席的诗作模板,誓要放眼江山一抒胸怀。提笔时,大脑一片茫然不知怎么开头,始惊觉“书到用时方知少”,自己肚子里那点墨水,连一小片指甲都染不黑,但内心汹涌,灵感文思不断,倘若不写出来,我将食不甘味寝不安枕,走路吃饭上工地,满脑子都是词语句子,简直入魔了。收工后,我经常四处徘徊,构思的句子符咒一样飘浮在眼前,又是青春期,常常做出举杯邀月、倚栏望尽天涯路的模样,分队的男女生看我这样有些恐怖,臆测我正在思春,我不与他们较真,没有读过唐诗宋词的,怎知大江东去金戈铁马,何解晓风残月大漠孤烟,明明我手挽昨夜星辰昨夜风,体会愁情锁眉、忧郁满怀、欲说还休的个中滋味好不好?子非鱼焉知鱼之乐?知我者,谓我心忧,不知我者,谓我何求?
踌躇了好些晚上,我几易其稿,终于填了一首《鹊踏枝》:“旧事纷纭征战早。烟雨苍茫,鼓角声声绕。易改红颜知劲草,苦寒奋进闻鸡晓。如画青山登临小。波海逐帆,品味人间妙。李杜豪情放眼量,开启锦绣横空笑。”不管好坏,大笑一声抛笔,我安然入梦。
在大山里蹉跎了六年后,我调回昌都运输公司机关,地方不大,喜欢文学的自然找上门来。有一天,从广电局来了俩小伙子,其中一位长着鞋拔子脸,皮肤微黑,听介绍他毕业于某大学中文系,哇,第一次在陋室接待学府才子,蓬荜生辉啊,我用仰望的热情招待,古人说:“人生快事莫若友,快友之事莫若谈”,既来则侃。那才子坐下来半天不说话,作深沉状,让我感到一丝压力、一丝难堪时,他突然问我:“你看过大仲马写的《茶花女》吗?”我愣了一下,伟大的小仲马用这本书,让我在山上看得泣不成声,哭得唏哩哗啦,他是故意说错考验我吗?我资历不足斧正错误,罢了。
见我没有回答,男子滔滔不绝,从辛亥革命说到文艺复兴,从聊斋说到国粹,“你们看过韩滉的画作《韩熙载夜宴图》吧?”
什么?我听错了吗,韩滉画的《五牛图》呀,有唐以来被名家高度称赞为画牛“落笔绝人”,中文系的学子何时张冠李戴得如此彻底?我顿生轻视之心,和他打交道便觉得索然无味。
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科班出身的,本以为对自己有助益,结果大失所望。但文学活动仍要参加,那阵昌都地中向全地区征文,我写了一首现代诗,居然获得二等奖,发了一个搪瓷缸,一条毛巾;参加硬笔书法赛得优秀,这一切没有鲜花和掌声,甚至还不敢大张旗鼓,怕视作非主流的爱好,影响人们的生产生活,就自己偷着乐吧。
闲得慌时又尝试写小说,人物原型来自我修扎墨公路的筑路队,创作了《大路尽头的姑娘们》寄到《西藏文学》,没想到1984年《西藏文学》发表了这篇处女作,稿费14元,这钱不够我买一包烟,可我真的开心呀。人一生的成就有几多?在当时情形下,能被编辑们认可我已相当满足了,也许我已率先走在一些长期爬格子求而不得的作者前,多少是有潜力的。当我正陶醉成就时,渐渐发现身边喜欢文学的人越来越少,渴望有个能在写作上给我指导和启蒙的良师益友,恍似做梦,人们聚一起不是八卦就是电影,占用了我的构思码文,最后我在越来越窄的文学之路,疏离了初心,偶尔写一两首小诗自娱,那质量江河日下惨不忍睹,真应了古人说的:“刀不磨不快,人不学不明。”我羞愧耐不住寂寞的放任自流,却又想做黯淡求索的一粒种子,盼着精神流放的某一天,长出璀璨的孢芽,绽放内心无与伦比的激情,成为真正的文学青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