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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色中的啼鸣
2025年03月13日 来源:西藏商报 作者:

作者(笔名):欧玛

喀喇昆仑的雪水融成溪涧时,总带着冰碴撞击卵石的脆响。1945年的某个黄昏,康巴藏地的云杉林间蒸腾着松脂的芬芳,一群蓝额红尾鸲正在枝头扑棱,翅尖掠过香布的褶皱,抖落几粒在风中。富商扎西顿珠的宅院里传来婴儿啼哭,产妇苍白的指尖攥住牦牛毛毯,恍惚听见林间雀鸟欢鸣,像一串银铃滚过玛瑙碗。

“就叫格桑卓吧。”男人俯身将襁褓贴上额头,“吉祥鸟的歌该有青稞酒的甜。”

十六载春秋在连绵不绝的溪流中流转。格桑卓总爱倚着雕花木窗刺绣,银针牵引着孔雀蓝丝线,将庭前那株高山杜鹃绣进氆氇。求亲的马队踏破门槛,却总被扎西顿珠用酥油茶婉拒,直到安多草原的赤列族长带着五十匹驮满银元与水貂皮的牦牛前来……

彼时红旗已漫过唐古拉山口,赤列家的儿子洛桑次仁站在庭院里,藏袍上的绿松石缀成北斗七星,腰间银鞘藏刀折射着雪光。格桑卓透过牦牛毡帘的缝隙望去,少年眉骨投下的阴影里,栖息着某种冷硬的沉默。

婚礼那日,送嫁队伍攀越海拔五千米的垭口,格桑卓发间的蜜蜡珠子与冰雹相撞。驮队铃铛惊起岩羊,她回望来路,故乡已成云海深处一抹黛青。安多的新房挂着褪色的唐卡,洛桑次仁的手指比雪山融水更冷。他像一尊被风雪雕琢的石像,沉默地接过她的铜壶。直到格桑卓的腹中孕育出新的生命,洛桑次仁才在晨起时多看她一眼,将一块风干的奶渣轻轻搁在她枕边。

长子降生那夜,格桑卓疼得蜷缩在羊绒毯上。接生婆将婴儿塞进她怀里时,帐外传来马蹄声——赤列族长倒在了仇家的箭矢下。洛桑次仁开始整日整夜巡视牧场,马鞍上总沾着腥味与冰碴。偶尔归家,他会用冻僵的手掌摩挲婴儿胎发,格桑卓煮的酥油茶在铜壶里凉了又沸。

当甘孜的商号接连倒闭时,扎西顿珠带着地契星夜奔来。格桑卓看着父亲与女婿在火塘边推演账目,火苗将两个男人的影子投在牦牛皮帐篷上,宛如两座对峙的山峰。1965年格桑卓产下次女那日,扎西顿珠消失在暴风雪中的孔雀山。

红色浪潮裹挟着冰雹席卷高原时,洛桑次仁正率民兵追剿叛匪。格桑卓搂着儿女蜷缩在牛棚,听着外头砸门声与“打倒吸血虫”的呐喊此起彼伏。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,洛桑次仁掀开氆氇门帘,身上还带着火药味:“离婚吧,儿子归我。”他卸下镶银马鞍放在火塘边,“这些够你们活命。”

二十一岁的格桑卓在黎明前磨利了切肉刀,独自面对族老们的唾沫。他们咒骂她是“被抛弃的晦气之人”,而她攥着账本的手指关节发白,仿佛攥着悬崖边的藤蔓。

来自拉萨骑兵踏破安多草场的薄雾时,格桑卓正在溪边浣洗染血的绷带。叫罗布南泽的军官跳下马背,沉默地望着她。年轻人眼里跃动着格桑卓从未见过的火焰,像羌塘草原的流星雨。他们在开满格桑花的山坡幽会,罗布南泽用子弹壳给她打磨耳坠,说他见过纳木错的蓝冰在月光下碎裂成银河。

部队开拔前夜,罗布南泽将格桑卓的手指按在自己心口:“等我回来娶你。”马蹄声消失在雪山里,格桑卓把耳坠和进牛粪墙,三个月后被迫招赘了牧民多杰。那男人身上永远带着劣质青稞酒的气味,拳头比冰雹更密集地落在她身上。

1977年,阳光化开了冰河,但村子对面的山崖上冻死了一只藏野驴幼崽,母野驴日日哀啼,最终饿死在了孩子身边,村民们便为山崖取名为“哭驴坡”。多杰卷走家中最后一张羊皮的那晚,格桑卓独自爬上“哭驴坡”,破旧的藏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,像无数只振翅欲飞的鸟。她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的嫁箱上,母亲系过一串铃铛。如今铃声散在风里,只剩锈迹斑斑的铜舌,沉默地指向苍穹。

四十三年后的某个黄昏,孙女推着轮椅经过庭院。格桑卓望着被儿女簇拥的多杰,他发辫间缠着鲜亮的红丝线,正用嵌了藏银的木碗喝酥油茶。暮色将窗前的树染成琥珀色时,一只蓝额红尾鸲突然落在窗棂上。

老妇人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杜鹃花瓣,花瓣上的脉络像极了当年罗布南泽掌心的纹路。晚风送来鸟雀的鸣叫,她忽然笑起来:“你看那鸟儿,总以为追着落日就能找到黎明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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