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日喀则市境内的珠峰东绒布冰川(2020年5月22日摄)。 新华社记者 晋美多吉 摄
吕亚文
南方人说吃面容易肚子饿,吃了等于没吃;北方人说吃米饭容易饿肚子,吃了等于没吃饭。南方人喜欢吃水面或者挂面,而北方人却喜欢吃手工面。当背井离乡去外面打拼时,不同地域的人总是试图从味觉上寻找那久别却熟悉的味道。在高原,我们也思恋故土的味道。
对于一个初次远离故土的人来说,亦摆脱不了离家的无知。几千公里的奔波,让我真正到了一个“边城”,珠峰脚下的边城——定日县,但却不是沈从文笔下描述的“边城”,这里的记忆也从味道开始。
高原的夜清凉漫长,要是到了冬季,便换成寒冷漫长。那些年,电是有的,不过点蜡烛的时间总是要多过有电的时间。无电夜晚让夜更加的宁谧,漫长。不过点着蜡烛发一会儿呆,然后便盖着被子早早睡去。书是看不成的,因为书也是稀缺的,有的只是教材。于是,无聊中,一点相似的味道聊以慰藉杂陈的愁绪。不过我的味道开始于菜店里出现最多的挂面,一大包,足足五斤。相比于手工面,它可算得上速食面了。不过那吃得最多的挂面带给我的味道记忆就是,现在闻到那种挂面,再也不忍熟识,那是对记忆的一种摧残。于是,同事偶尔喊去吃饭,就知道那里有一场“乡面”的盛宴,我们共享乡味的聚餐。没有人去具体进行分工,和面的和面,洗菜的洗菜,简单却充实,大家的内心都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期待。
县城不大,走过街道,熟悉不过的还是那些店铺的老板,他们大多数的时间是坐在店门口晒太阳。除此之外,便是那些或躺或跑或打闹的流浪狗,它们也是我们忠实、友好的邻居。街上有家面馆,老板是甘肃天水人。店面不大,四张桌子,夫妻二人,手擀甘肃口味的汤面。土豆、面片和西红柿,一起下锅带汤炒,让久久哭丧的肚子终于有了暖暖的感觉。夜异常的黑,也异常的静。老板将点燃的马灯挂在墙上,又顺手取下挂在墙上的二胡,一阵激越悲壮、深沉高亢的秦腔便在高原的夜里响起。那唱腔和着二胡的声音一起跳进了我的碗里。夜依然很黑,很静。走在回去的路上,天上的星星呼吸着静夜的生气,那条银河也蜿蜒着向南流去,能听到风掠过路两旁的树尖。不知不觉中,那只黄色的狗又出现在我的身后。这只聪明的狗,善解人意的狗,伴我走过黑暗的,寂静的小路。夜空深邃,湛蓝,默默的,还有那只狗伴我走过的声息……
“好了,回去吧!”我对那只狗说。它转过身悄无声息地走了,它听得懂,我也知道它听得懂。
幽幽中,点上蜡烛,又开始了睡前的发呆。不过今晚有得回味,回味那土豆汤面,回味老板的二胡,回味让我意想不到的“秦人秦味”……
当高原进入雨季,也许会惊讶它的雨。夜里淅淅沥沥,风声雨声不断,有时你在梦里都没听到它的声音,但清早起来确实是下过雨的,白天干燥的地面,此刻又会有一丝湿润。更称奇的是,日日夜里下,白天一放亮,又是晴空万里。于我们见得多,便也不足为奇。倒是日日想着吃完这顿饭,下顿吃什么变成了一个难题。吃着不变的菜,吃着不变的饭,日子就像那条去学校的路,从这头走到那头,从那头再走到这头,难免百无聊赖。
做面的老板最终还是带着自己的老婆走了,再次经过,曾经熟悉的面馆已经变成了一家商店。能抚慰心灵的“吃”,现在又变成了记忆,那种感觉好似在古道上遇到了乡音,但是你们最终却是背道而驰,同是沦为天涯人。后来,又发现了一家四川馆子的牛肉面特别好吃。大块的牛肉,香鲜的汤汁,再加上细细的挂面,它弥补了味觉失落的间隙。但终究与挂面缘浅,那浓郁的牛肉面吃不出面的本味,最终还是放弃了,只是偶尔把它做个备选。
县城的街道是沿河而修的,如舞动的狭长丝带。越往北去,越靠近山,越靠近居民区,藏式的小楼就愈多。白墙,梯形的黑窗边,雕梁画栋,五彩的风马旗与蓝天遥相呼应,色彩变得愈加丰富。
这儿有个馒头店,也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。没事了几个人沿着河边慢慢地散步,再慢慢地晃回学校,一天的时光在脚下踩过。有时,走到这儿,可以顺便买些馒头回去。我们没有奢侈,但对于味觉,能满足的尽量满足。整条街上只有两家馒头店,如果让我们选的话,还是这家。慢慢的和他们也熟稔起来,街上就那么多的人,出现频率最高的也是他们。馒头店的老板是回族,全家经营店铺,不过他们不单是有馒头店,还有一个杂货店,应有尽有,琳琅满目。而他们最早经营的是杂货店,旁边的馒头店原是一个汉族人开的饭馆,不过经营不佳,饭馆也就变成了他们的馒头店。
老板有两个儿子,大儿子管理杂货店,小儿子和母亲经营馒头店。不过和我们熟悉的还是他的小儿子,小伙子初中刚毕业就来边城,帮着父母拓展家族产业。没事时偶尔在他们店前的凳子坐坐,聊聊天,打发打发时间。不过,高原不管是白天,还是黑夜,总觉得是比内地要长得长,要打发时间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。没有电,没有电视机,寥寥几人,面对寂寥的世界,也许总按捺不住的还是寂寥。在这样的环境中,人乐意见到人,那是种发自内心的喜悦,带有一种急迫,不由分说的感觉。聊天打发时间是再好不过的。
慢慢的,馒头店不仅仅是馒头店了。他们将自己家常吃的炒面片端上桌面,生意嘛,只要有利就有生意,普通的面也可以经营成生意。他们的选择是对的,这种新出炉的“面”确实很对我的胃口。手擀的面片,加汤一起炒。不过这里面的配菜不再是之前的西红柿加土豆了,转而变成了新鲜的牦牛肉丁,西葫芦丁,再加一些藏葱段。调料的香味混上牛油,面在汤里半干未干,各色香味溢于味腔,鼻腔。这些面,这些料,这些配菜,相得益彰,不分你我,共同演绎着这碗叫做炒面的“面”。“回族大大”告诉我一件趣事:有一个来这旅游的德国老头,一连三天来这吃炒面,只吃炒面,不吃其他,吃完还不忘连声称赞。
大约是的确有的,在我们这么偏远的地方见到外国人是不足为奇的。老外坐着我们司空见惯的拖拉机一路狂奔而来,手舞足蹈,表情极其夸张,反倒是让我们感觉不可思议。偏僻的地方,总得有自己隐藏起来的美食吧。那德国老头的举动,我是不足感到称奇的,但确实那炒面好吃。
有时,人还在路上,一个电话便打到他们店子,等你到的时候,热气腾腾,香喷喷的炒面便端放在你的面前。久而久之,吃,不仅吃的是面,更重要的是吃出了一种人情,就是那种人情的后劲,不是冲着吃去,但又久久不能忘却那种吃的“味道”。
人多时,偶尔也帮他们卖卖馒头。运气好的时候,碰上他们煮牦牛肉,也会端上一盘。烤花卷,炒土豆丝,他们自己能吃的只要是碰上我,肯定少不了我吃的。
走在时光的路上,一群人,走着,走着就散了。走的那天,我刻意过去吃了最后一顿炒面。也许,我怕失去这种味道,怕失去这种记忆,怕失去这种邂逅,我努力将这一切浓缩成将来回忆的胶片,期望在我终将老去的某一天,重新回现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