陪父亲重温入党誓词
彭晃
父亲拉开书桌的抽屉,如同打开一扇通往时光深处的小门,从层层叠叠的书报里小心捧出一本旧党章。封面被岁月磨得有些黯淡了,边角却显得格外齐整。他展开书页时,动作轻缓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蝴蝶,纸页上那些铅字,却仿佛在父亲专注的眼神里重新燃烧起来,灼灼地照亮了父亲的脸庞。
父亲在村里当了几十年党支部书记,他的党龄比我年龄还要长。记得小时候,那枚印着镰刀锤头的徽章,总在他胸前端端正正地别着。不论风雨寒暑,父亲披着满身尘土从田间归来,第一件事必定是先仔细擦拭那枚徽章。徽章在父亲粗糙的手指下熠熠生辉,仿佛成了他身体里长出的另一颗跳动的心脏。
父亲戴上老花镜,眼神越过镜片凝望窗外,仿佛那里放映着往昔的胶片。他声音轻缓,向我讲述起那年冬天,他站在党旗前的情景:那时年轻的脸庞,被冬日的寒风吹得微微发红,热血却在身体里奔涌。他更絮絮说起,年轻时与乡亲们一起在人民公社劳动的日子,汗水滴落土地的声音,以及当年大伙儿一起在简陋的土屋里,热烈讨论着如何让家乡富起来的无数个夜晚。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旧日温暖,与桌上搪瓷杯里飘出的茶香悄悄缠绕在一起。
“爸,我们重温一次入党誓词吧。”我提议道。父亲先是一怔,随即脸上漾开笑纹,眼中亮起柔和的光。
我们并肩站到客厅中央,面对墙上那面鲜红的党旗。父亲挺直了腰板,微微抬头,那神情如当年一样郑重。我开口领读,父亲紧跟着,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:
“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……”
父亲的声音起初沉稳,可念到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”一句时,声音却像被什么阻住了似的,微微颤抖起来,喉结上下滚动着。我转头望去,父亲眼圈已经泛红,泪水在眼窝里无声地聚拢。他轻轻吸了一口气,努力平复自己,然后才继续跟着我念下去。当念至“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”时,他每个字都咬得清晰而厚重,仿佛不是从唇齿间发出,而是用五十年如磐的信念,从心底深处锤打出来,那声音里有种沉甸甸的分量,像埋在地层深处沉默的矿石突然开口。
窗外阳光正盛,穿过玻璃窗流淌进来,金色的光柱里无数微尘在无声飘浮。一只麻雀在窗棂上停歇片刻,又扑棱棱飞走了——这世界仿佛在见证着什么,又仿佛一切如常。只有那面旗帜,默默注视着客厅中两个静立的身影:一个白发苍苍,一个正当壮年,此刻都虔诚如初。
誓词念完,父亲缓缓转过身来。他抬起手,轻轻放在我的肩上,那手掌的温度透过衣衫,沉甸甸地传递过来。他凝视着我的眼睛,没有更多言语,可那眼神里却包含着千言万语:是托付,是慰藉,亦是无声的期待。此时,那枚佩戴在他胸前几十年的党徽,在斜射的阳光下熠熠生辉,仿佛不是金属,而是一团微小的、永不熄灭的火焰。
当誓言在寂静中落定,父亲粗糙的手掌沉甸甸地压在我肩头——那一握,胜过千言万语。原来有些字句,历经半世纪风雨磨洗,竟能像种子一样深埋进血脉,又在某个庄严时刻破土而出,长成脊梁的姿态。这朴素而庄严的一刻,无关宏大仪式,却让我骤然明白:父亲胸前那枚徽章历经岁月而愈发明亮,并非依靠金属的质地;它原本是灵魂之火锻造而成——誓言在胸中燃烧一次,信仰便获得一次重生,足以照亮生命中所有幽微角落。
此刻父亲眼中微光,正是那团不息之火投下的倒影:人一旦把誓言刻进骨头里,生命便有了属于自己的、不可磨灭的坐标。